洋洋洒洒近三十万字的《万历十五年》今日最终读完了。一部历史书竟能让我如饥似渴、手不释卷地读完,连我自我都感到些许诧异。一部书只写了一年——万历十五年,写了几个人,写了几件事,场景不可谓不小,正如该书作者黄仁宇所言:在历史上,万历十五年实为平平淡淡的一年。
凡听人言,大师就是能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的人。比起许多鸿篇大作,《万历十五年》实不能算是大作,但作者在看似平淡的一年中,却浓缩了整个中国历史的兴衰成败,以小见大,知微见著,将整个中国历史映照在平淡而普通的一年,仿佛读完这一年,顷刻间便能在读者的脑海中建构起清晰的历史脉络一般。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中以知一叶而知全秋的写法,将整个中国历史映耀脑海。同时黄仁宇先生的文学化写法,使读者丝毫感觉不到干巴枯燥、索然无味的历史书,而是在品味小说,鉴赏诗词般,一泻千里地读完。读完后还感觉唇齿留香,余香满颊。细细玩味着,浅浅尝茗似的,在脑海中回味,咀嚼,消化。简直就是在品尝一道大厨精心制作的文化大餐。
当我们品味这道美食时,我们不难发现作者的深刻洞察力。中国是一个有极强文化传统的封建王朝,在秦统一中国,汉武帝的独尊儒术,废黜百家以来,在政治上奠定了封建王朝的发展方向。以地域上的统一,思想上的统一,精神上的统一引导中国的发展。众所周知,先秦哲学是百家争鸣的时代,可到了汉代却独尊儒术,这并不能归咎于生物的随机选择,而是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儒家强调仁、义、礼、智、信,这在以土地为基本生活资料的封建王朝是十分重要的。
钱穆先生曾说,中国的国家是国与家的结合,上至君主下至户主,在自我的管理范围内是具有绝对权威的。这便是儒家所推崇的“仁”。家庭内户主具有权威是生理中产生的,而君臣关系则是一种社会关系,儒家的“仁”很好的调和了个中矛盾,使得家国一体。家是一国,国是一家。在《万历十五年》一书中,万历皇帝是具有绝对权威,自我能够随心所欲,但在儒家思想的拘束下,张居正、申时行等代表的士官阶层对皇权却是一种无形的钳制。这与西方的三权分力是不一样的,三权分力讲究平等,而一士官阶层对皇权的钳制则是不平等的。士官对皇权要尽忠、尽孝、尽义,是为了辅佐皇帝,而在道德上给予的拘束。这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而士官对自我也是从良心上,道德上要求自我。这就造成了重礼轻法,重道德轻法律的封建文化氛围了。每个文人都有自我的一套道德准则,有自我的良心,有自我的政治抱负。从那里看,张居正死后被谏,乃至于被鞭尸,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家国同构的社会,讲究尊上敬祖。尊上为忠,敬祖为孝。自古以来,忠孝占据着封建王朝的最高地位,也是最高的道德准则。儒家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中的礼能够用于治国,孝能够上升为忠。观其《万历十五年》一书,张居正、申时行、海瑞、戚继光、李贽等等,哪个不是先强调家,再来治国的呢?
《万历十五年》展示了一幅封建王朝的全景图。它就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饕餮怪兽。它要吃人,它将人变成怪兽。张居正死后被吃,海瑞被吃,申时行被吃,戚继光被吃……还有无数人都被这张沾满鲜血,腥臭无比的大嘴吞下。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这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社会。
《万历十五年》虽然以此为题,但实际上万历十五年不过是个引子,黄仁宇只是借在这一年发生的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展开文章,把万历十五年作为叙述的线索和落脚点,全面地展示了明代后期万历年间从皇帝到官员国家暗藏的症结,显示了在落后的制度里无论怎样的个人,身处在何等位置,做出怎样的努力,无论是他个人,还是他所想改变和摆脱的社会环境,都被沉重的制度牢牢禁锢着,让个人成为了这制度的牺牲品。既然个人凭一己之力已无法做出任何改变,这制度让明王朝离开了世界的中心,甚至无法跟上白山黑水边上一个小部落的节奏,明王朝已经到了沉没的边缘,落日沉沉,败落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看起来黄仁宇只是选择了几个独立的人物作为章节来撰写,而实际上他选择的这些人颇具代表性,作者总是把他们放在一个更大的社会制度与背景中来叙述,他们看起来是个人,他们认识到了自己时代前进与滞后的碰撞中所出现的问题,也付出自己的努力,他们都是作者认为那个时代中的佼佼者,但无论是坚持道德的力量维持复古亦或是某种程度追求自由和变革,结果对于个人命运或者个人的社会追求来说都是失败的。因为单凭一己之力无法对抗制度,每个人都是制度链条中的一分子,当他想改变这链条时,他无疑会被链条上的其他人所残酷打压,维持守旧平衡的集体力量是强大的,而想阻挡时代的前进也是个人办不到的。因此即使某个人意识到了现实与社会制度的格格不入,他也无法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际,只能感受着社会的暗流涌动而束手无策。
第一章从小事切入万历的宫廷生活和处处被安排好的成长环境,他最终清算了自己坚持原则的老师和首辅张居正,想获得自主的权力,最后发现皇帝只不过是制度的执行者而已,并不具备自主权。而第二章里继任的首辅申时行则努力在皇帝与文官集团之间折中共济,小心谨慎地维持文官集团内部的平衡,使国家机构能够正常运转,但这种处世态度并不为文官集团接受。第三章皇帝为立储一事与群臣对抗,认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无法实现自己的个人意志,最终对百官采取疏远、消极应付的态度,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百官失去了效忠的意义,也采取消极敷衍的做事态度。第四章进一步借内外政的大事表明了皇帝不能以个人意志做出决定而实际决定于群臣,活着的皇帝个人和他已死去的祖宗没什么区别。第五章清官海瑞希望恢复洪武皇帝时的制度和风气,然而这样做无疑与社会时代相悖离,虽然道德值得敬佩但无法真正施行。第六章从一代抗倭名将戚继光的角度叙述了明朝武官处于被文官压制的境地,而无法有所作为。第六章社会名人李贽的思想与社会的冲突,其实是儒家内部思想派生出的心学与传统朱熹理学的对立,然而李贽的思想虽然批判时弊,但并不能建立新的思想体系,故而本质上无法改变社会反而显得自相矛盾。
总而言之,作者的观点是认为明代当时的制度已然极为落后,财政与组织上极为松散,导致国家实力名不副实,而微薄的薪水也导致文官阳为道德,阴为私利,实际主导国家的文官集团都处在此种阴阳冲突之中不能自拔,而任何企图的改变都遭到了强烈的攻击和反对。皇帝、首辅张居正和申时行、海瑞、武官戚继光、思想家李贽从个人的角度面对混乱的现状希望有所突破和改变或者凭借道德的力量恢复平衡,但种种努力在对抗现实的庞大群体时都显得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因为他们既然无法改变制度,就无法避免的遭到来安于此制度的文官的攻击,所以即使是小的改良也无法推行,小心谨慎地保持平衡也不可能,国家此时的衰落已不可避免,唯一的问题只是时间而已。
公元一五八七年没有弥赛亚的诞辰,没有先知的教诲,没有预兆变迁的星斗闪烁满天。有的,不过是一张张脸罢了,一张张疲惫地奔波于历史的定格之中的脸。
万历注定不是属于帝王的时代,这张脸谱中注定没有多少王权的神气。大明王朝注定只是封建史上的一个瞬息,而万历朝大约是合眼的前奏,毕竟紫禁城中休憩的已不再是一个雄心壮志的统治集团,这点,万历之前的嘉靖就感觉到了——万历同他一样早年登极,充满变革和振兴的希望,但这一些希望都随着自身年龄与矛盾的增长、深化渐渐瓦解。明孝宗(弘治)应当感到悲哀,因为他的子孙没能像他那样扭转祖宗留下的可怕局面。也正是因为如此,多事之朝才如同一出又一出的折子戏,留下那么多红红绿绿的角色。
惟独有个人不绘脸谱,单看他一眼就觉得有凛然之气扑面而来。他不是贡生,乡试出身,也不应是有权对别人吹胡子瞪眼的那一类,却绝对有憋着气唱大红脸的天赋。他叫海瑞,就是鼎鼎大名的海刚峰。如果出生在当今社会,他一定算是个勤奋的好少年,与此同时,又是无知的愤青。想要为萎靡的朝政打一剂强心针的他,若不是有打不死的勇气,怎么敢傲立于群臣之中?说他简朴,却又嚣张,普天之下,凡为仕者无不惧其威风;说他忠诚,却又不能扛顶风的旗,固执于毛皮小事之间。一个儒道的修行者,一个斋戒灵魂的素食者,他因为与尘世相触而不再是圣贤。这不仅是海瑞的不幸,更是明王朝的不幸。他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舒展自己的政治才华——以博得帝王的信任。但嘉靖尚道,万历重情,他只能做一面没有人去照的镜子,被搁置三朝的老臣。
明朝没有李世民,没有长孙氏,宫廷中人人戴着面具。读《明史》我几乎没有抓到一个背影,但庆幸《万历十五年》让我勉强看见了一个海刚峰。几乎孤芳自赏的他,行走于浓妆艳抹的人群中,很干净。他死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镜碎了,却没有人去补。
万历十五年,一五八七,明代的又一面镜子不在了。在一片景仰的声音中,海瑞那张不戴面具的脸成了永远的幻影。他的矛盾并不来自内心,而是与外界摩擦的结果。我不想假设他为那个时代的良心,或许他没有资格,李贽有,因为他忏悔过。
海瑞不会回头,他不知为何要忏悔,他要做信念,而不是心的殉道者。大明王朝合上眼的前一刻,他或许,是最后的那个愤怒的拳头。
脸?对,他的脸,不过是一张皮。皮下的,才是硬骨头。历史的脸谱是多端的,但油彩背后的,方是本原。一面能透过它的镜子,是不是很好?
读罢,其实不仅是为这历史中的每一个人所叹息,更是为整个国家以及民族所感到悲哀。
万历皇帝也好,张居正也好。这历史中的每一个人,都只能在这个封建的制度之中运行。而这其中儒道又起了关键作用。自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的两千多年,儒家一直被封建统治者所运用来压抑住广大群众的思想。不可否认儒家有其可取之处,然而一旦沦为统治者的工具,就成为了束缚整个民族发展的毒瘤。当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社会的日常运行不是靠有创造性的法治而是依靠儒家简单粗浅而又无法固定的原则,那么这个社会的创造性必然是收到了极大的限制。中国近代史的屈辱历史,事实上早已在那个四海升平的万历十五年埋下了伏笔。一个被儒家所束缚,众人闭目塞听,关闭大门的古老国度,早已经注定了他的悲剧结局。在万历十五年,不论是即将不再上朝的万历皇帝,还是要励精图治想要扶大厦之将倾的张居正,或者是想要调和百官矛盾的申时行,还是恪守绝对原则的海瑞。他们所作的努力,都只是局限于封建制度之下的小修小补或者小打小闹。大明王朝就像历史上其他王朝一样,也无法摆脱封建制度下的历史规律,走到了他的发展尽头。
我还想说一下万历皇帝。事实上在过往对于他我是有很大的偏见以及不满,觉得他三十年不上朝,致使国家中枢趋于瘫痪。并且横征暴敛致使民众怨声载道。但是一个朝代发到了晚期,实际上走向终结已经是脱离了皇帝乃至整个官僚机构的控制,除非进行土地改革,否则每个朝代都在土地兼并下不可避免的走向矛盾激化的深渊。而作为全国最大的地主—皇帝怎么可能会对自己阶级的人开刀?只是说皇帝的个人能力,能为这个国家续多几年的命。
事实上,万历皇帝也是凡人,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作为一个凡人,在皇帝的位置上事事却都要按照群臣所限制的儒家的思想来行事,按照所谓皇帝的准则来行事,使得他身心俱疲。我觉得有四件事是让我十分感慨的。一是万历想要进一步的学习书法却被张居正所制止,张居正举出了陈后主,宋徽宗等人来警醒万历不可对于艺术过于沉迷,于苍生并无补益。二是万历在王储选择上与群臣们斗争了长达几十年,原因皆在必须按照传统的长子制度来选取皇储。最终这场斗争以群臣的胜利而结束,以致他灰心丧气只得用“无为”的消极态度来报复群臣,长达数十年不上朝以及不选补官职,从而使官僚机构陷于瘫痪。三是万历在二十几岁之时就以及开始营造自己的陵墓了,而他也欣然接受了这精神上的活埋。四是他想要出城视察陵墓却遭到了群臣的反对,而他也于1588年之后三十多年再没有踏出过紫禁城一步,不免让人唏嘘。
事事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无法发挥自己的个性,也无法把自己的创造力用于政治之中,只能恪守祖宗之法,恪守儒家之道。这种一眼看到尽头的生活,哪怕贵为九五之尊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万历十五年,作为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本应是大展宏图,发挥自己创造力以及实现自己励精图治的大好年华,却事事受到群臣的反对掣肘,事事都要按照所谓的“祖宗之法”来行事。这样的生活实际上相当于行尸走肉罢了。在群臣的眼里,在他们监督下成长起来的朱翊钧,势必要充分的体现他们的意志,也势必要按照一条早已铺好的道路一路走到头。这不得不说是万历的悲哀,也是这个国家的悲哀。这样陈腐的思想,扼杀创造力的思想与制度,怎么还能指望可以使得国家长久的发展呢?把希望寄托在所谓的一两个明君身上,却不去改变整个制度让国家得以长治久安,所有的结局必将是一个又一个的历史轮回的悲剧。
高拱年岁已长,身体渐衰,是看不到张居正下葬了。虽然张居正在高拱临终前的几个月专程拜访了闲赋乡舍的高老,似乎二人已前嫌尽弃、间隙消弥,尘事尽散,梦渐安平。但高拱可以不见张居正之丧,却不能让张居正安寝于墓中,其一纸《病榻遗言》却致一生荣耀致极的张首辅落得个家产尽抄、褫夺谥号、迫夺御赐、子孙充军;惟没有开棺鞭尸,算多少保全了些体面。高拱的“阴招”之险,古今无人能及。张居正生前观世悟禅自言的“如入火聚,得清凉门”终变成了破败的华梦,真正“入火聚得清凉”的却是他的继任首辅申时行。人性的阴阳、事情的正反,参悟与执迷,事事与非非,尽在眼前身后。这一切正应和了“生命不过是一种想象,这种想象可以突破人世间的任何阻隔”。
开朝洪武以来的文官制度,历二百年,早已由制度化为骨气,融到了文人的血液里。古怪、清贫而又铁骨铮铮海瑞不得不说是这种骨气的一个典范。一名文官即然为讪君直言可以不惜性命,那官印、荣华又岂能羁绊了骨气。这是一种执拗,也是一种单纯,但却缺少了些情趣。“他的思想不是得之于天赋,而是来自经常的、艰苦的自我修养”,也许固执的海瑞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女人如有情趣,那么不论她过去是娼妓、已经结婚或正在怀孕都毫无妨碍”。
戚继光虽有些孤独,但终是生逢时、命合运的,外有倭寇之患,内有首辅之助。他虽然改变不了陈旧的体制,这是他“不可能做到的事,但在可能的范围内,他已经最大地适应环境发挥他的军事天才了”。“戚继光的天才之处,在于他看准了妥协之无法避免;而他的成功,也在于他善于在技术上调和各式各样的矛盾”。“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这也许就是戚继光止止堂的座右铭吧!“他的长处,在于他没有把他人事上的才能当成投机取巧和升官发财的本钱,而只是作为建立新军和保卫国家的手段”。
李贽是一个矛盾体,矛盾得让人理不出头绪。“一个农民家庭如果企图生活稳定并且获得社会声望,惟一的道路是读书做官”,李贽也走了这条路了,读了经史子集,做了官。可后来却辞了官,寄居于朋友家研究起了史学,要做学问家。这读书是目的呢?还是路径呢?怎么当路径走了一程,转而又变成目的了呢?既然把读书变成了目的,一介儒生,后来为什么又遁入空门,出家了呢?逃离了世俗的羁绊,又去研究世俗的经史,这倒底是出世了?还是入世了呢?李贽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追求个性与自由的孩子。他极度自我,却又没有自我,正如“自我只是一种幻影,真正存在于人世间的,只有无数的因果循环”。他在狱中自裁气绝前写了王维的“七十老翁何所求”来解释他的死因,也是极为贴切的,不知求何所求?他不知在这个世界上应当建设些什么,但他从他的阅历与思考中知道,为了得到自由与解放应当打破些什么,只是生命将息,力不从心,无所求了。
这就是万历十五年,自此以后,万历不朝。